《大公報》「大公園」2009-04-22
唯子之故不能息. 今生今世小團圓.
剛過去的小城三月, 是屬於張迷的三月,各方媒體都把張迷久已封塵的熱情捧上了天, 而隨《小團圓》分別在港臺出版後,國內版也正蓄勢待發,中港臺這麼一來一回,雖說印證了張愛玲真的頗有點「何處是吾家」的飄泊味兒,然而張迷們的這一不敗的情意結,卻是牽繫著陽間與陰間的紅線,他們希望那一片散落在偶像遺容上的碎花,終有一天會掃淨, 真相大白,至少讓這位創造了許許多多城市避難所的這位女主人安息,獲得她最起碼的幸福。也正因為如此,也正因為張在晚年沒落到一個實地,她晚年的「非命」,終歸成為了張迷最不可觸及的禁忌。宋以朗敢冒這風頭出版這本書,並加上他手上握有的多封張與他父母之間的書信,算是為這三月的城市, 點亮了一盞霓虹燈吧。
然而, 這些都不是重點。張愛玲,一個不算與貧苦、與戰爭太有緣的女作家,一個在革命的年代裡卻和革命不太有緣的女作家,以及一個徘徊在香港與上海之間的女作家,寫的是大城市小社會的悲歡。不過都是扭曲了的。她梳妝臺上反映出的一座迷宮,滲了些現代城市人沉陷其中的虛偽、浮艷,透過她其實很別扭的文字,把原本應該天真的女人心事變了節奏,而這些,在她的迷宮之中通常都被預言: 不會有太好的結果的。
如果說描寫醜惡走的是波德萊爾《惡之華》的那條路,張愛玲是失敗的,她的迷宮裡,缺少了斑駁而列的城牆、老樹林、衰微的湖畔, 鳥兒不會絮語,真正醜惡的花開不出來;如果說她作品中那片彌留式的寂靜走的是卡夫卡的的那條路,張愛玲算是勉強作到了,因為她那些篇散文真誠而不驕矜,她再三地回看她的童年,當她在午夜支起耳朵, 偷聽不知從何而來的喇叭聲的那一刻,算是最真實的張愛玲了。
四月了,《小團圓》仍不息止,整個社會在張的身後一直團圓團圓,婆婆媽媽,是要讓這座迷宮去反諷作者的寂寞嗎?《小團圓》毫無依據忽地變成了一支傳世的雪藏古酒,就因為「張愛玲」三個字,學院中的公侯將相,民間的阿七阿八全都變了開酒器,與當事者有關係沒關係的,都一哄而上,誰跟誰「上過床」、「墮過胎」成為了焦點,追文學變成了追明星。要知道, 文學資源是有限的,尤其在香港這擠逼的城市,想來真可憐, 筆者這些想看看其他文學作家的讀者,也被這狂歡的人眾挾持著, 被迫圍觀這場喧譁的遊戲。
這無疑是一場誤會。張愛玲是這場誤會的中心,她的偉大之處是把這些扭曲的情節都包羅進去,她每設下一道高牆,就痛苦一分,因為所有的痛苦都來自那些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骨骼,這些重負也許是胡蘭城負她的,也許來自她的家世,她遊離於屈服與拒絕之間,小小的使性子之間,卻與世界發生了強烈的衝撞,但我們得知道,有共鳴才成好文章,只有共鳴也不是好文章,宏大的共鳴應該是共時代、劃時代的,而且應該在有人性的任何地方。
香港的都市人活在這座迷宮當中, 大家的確有共鳴之處,然而,在深刻的自我麻醉以後,昇起的到底是夜月抑或晨曦?也許人生應當如夢,文學應如紅樓夢,我們透過張的文字,別扭地發現了自己,繼續走的卻還是自己的陽關道,直到某日,到了都市人的人性快要因失救而斷氣的時候,男歡女愛,女人終歸拒絕一切真誠以及真愛,當我們的文學真的走到了這個地步,文學只會失救。
然而現實是如此殘酷,這裡似乎天天都有漢奸,半生緣裡的荒涼,是註定了胡蘭城要負天下人的。城市人找到了名為荒涼之物,感嘆過後,城市還是繼續荒涼,沒有人會因為白流蘇而變得很積極,但都市人卻出奇地很喜歡這樣的風景,永轉不完、永不回頭,在絕望的走馬燈通明的燈火下,如裙擺起起跌跌,我們的城市,真的需要這種文學嗎?
如果雲的歸處仍是雲,則「南張北蕭」裡的蕭紅可能更深刻一點。可謂同人不同命,可憐這蕭紅在哈爾濱跌了一交連忍痛都來不及就流產了。她曾經流落香港,在淺水灣與聖士提女校裡分葬,那裡留過的香氣,透露出張愛玲式的荒涼。她們同樣被男人欺負,蕭紅是在與蕭軍共度患難後分道揚鑣的。蕭紅敢於離家出走,情愛來得比傾城之戀更加轟轟烈烈吧,她是真真正正在傾城之時以她的人生演繹了一場「傾城之戀」的, 自己作了她那一種傾城之戀的主角。
除了早被收入了香港中文科教材的《呼蘭河傳》,還有我認為與林徽音的風格有點相像的《小城三月》,那是來自東北的一陣春風,真誠而毫無嬌飾;《歐羅巴旅館》一文短短數百字,已讓四、五個典型人物躍然紙上;皚皚白雪,《商市街》裡那條「人間的孔道」,如實反映了醜惡,如果張愛玲仍然聽得到隔壁的手風琴聲,則在蕭紅與蕭軍那裏,「隔壁的手風琴在我們的耳裡不存在了。」我相信,這才是城市人所需要的文學。
如果文學的無限山上是一座悠悠的古宅,則張愛玲更像是一位活在大宅門裡,在四合中堂跟姑姑嫂嫂爭豔的誰家二小姐,心裡盤算著的是金鎖閏怨;另一位女孩來得晚,止足於東南面的小門樓外。風雪大得像豆點,不過,她很懂得把手藏好,因為那是祖父留給她的叮嚀,他說過:即使城市人在貪婪中迷失了,溫暖和愛還是要虛心地永遠憧憬和追求的。女孩的衣服破舊得連凍僵了的指頭也塞不進去,雪把紅潤的面孔都蓋住了,但心頭的暖融化了雪與淚。
對於香港人,東北的呼蘭河,無論魯迅、茅盾、小思如何在蕭紅《後花園》裡奔走呼喊,聲浪也不會比《小團圓》來得大。一九九六年,端木的夫人鍾耀群,放下對丈夫曾與蕭紅愛到死去活來的妒嫉,把端木的骨灰撒在香港聖士提反女子中學校園的泥土裡。我想,這三月,理應是屬於蕭紅的。在張愛玲那裏求索不到的,在蕭紅這裡完滿了,這, 也許又正是大家覺得張才是寂寞的真女人的原因所在吧? 文學上寂寞的定義真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