刊登於《文化者》 The Culturist 2023年4月


第一次聽坂本龍一的音樂,是在90年代的某個响午。一位缺乏古典音樂訓練的小伙子,路過遊戲機舖,看到店舖在播放《天外魔境ZIRIA》的開場,當時並沒有深究是誰的配樂,只知道這個遊戲很厲害,我被氣勢磅礴的開場音樂呆住了。

我甚至不知道多年後買回來Dreamcast遊戲機的開機音樂,原來是坂本龍一的作品。

透過大島渚的電影愛上教授的音樂,已經是2000年的事。我真的很喜歡《御法度》這部電影,把男性情慾異色之美都拍出來了,愛上《御法度》後,便追回空白,開始弄清以前看過的《末代皇帝》與《小活佛》,原來也是教授的配樂。

我是並不屬於Y.M.O.年代的後輩,因此從體悟的意義上來說,很難有跟前輩們有同一番的深度感受,在此也實在不必遮掩自己的無知,當1994年教授來港演出兩場《Sweet Revenge Tour》的時候,我還在沉醉於玩一部叫3DO的遊戲機,那時候次世代製作的《三國志4》的配樂,便已經是我狹隘的世界觀。

對我來說,真正入坑的契機應該是在報館工作,面對社會動盪,人生踟躕不前的時候,再次聽到《戰場上的快樂聖誕》(Merry Christmas Mr. Lawerence),那時候的我就跟很多教授的樂迷一樣,與其說是被征服,更像是被治癒了。每晚播到天亮,教授的音樂一度陪伴我忐忑的內心直到天明。走出報館,多少個夜晚,月光與溫柔的耳語都是這個世間最美好的事物,空洞洞的內心也就填補了。

然而有時候不禁要問自己,到底是喜歡「坂本龍一」這個人,還是他的音樂?當然喜歡這個人也肯定包括音樂,只是當我將這個存有深刻的印在腦海之中的時候,除了音樂,還喜歡教授在現世更多的痕跡。

後來我終於搞清楚,自己是喜歡教授這個「人」,並非高高在上的音樂之神;喜歡他的成長歷程,好奇他的人生有憂慮和追求:愛他反戰、反核,知道他關注環保,了解到他甚至認為毀滅世界的不是核彈,而是人類的活動自身(We are destroying the world, not with nuclear bombs, but with our activities. We are like a cancer for this planet and for other species.)。隱約讓人察覺到一點,教授會不會也認同「幸福是暫時的,痛苦才是人生的本質」?

教授的人生也不只有The Beatles與Debussy,他讀過很多書,黑格爾的《精神現象學》會讀,安部公房與大江健三郎的書也讀了很多,他非常崇拜大江健三郎,對大江的《感化院少年》印象特別深刻,該書寫逃兵與少年被遺棄的故事,反思一個戰時的「烏托邦」。教授也讀過很多政治書,研究過《共產黨宣言》,他同情戰爭,卻不認同亨廷頓的「文明衝突論」;小學三年級時他在家喊著「安保,反對!」高一的他開始參加示威遊行,平時與女同學搭訕一開口便談政治,還打趣說會約女同學遊行。這種行為在今天的香港,會不會「挑動市民對政府不滿和仇恨」?

熱愛學生運動的教授在成長路上,從來不討厭政治,這些背景都收錄在他的《音樂使人自由》一書中,只不過,他的音樂,最終也劃清界線與政治無關。他在過往的訪問中提醒大家這一點,音樂是自存自在的,音樂並非是用來宣揚政治的工具,大家可感受到教授對音樂所追求的信念是多麼的專注和純粹。

純粹的音樂不應宣揚政治,是教授的堅持。不過「坂本龍一」作為一個完整的人而言,政治卻是無處不在的,有時看起來,界線還是很難拿捏得準。他結集過一本《非戰》的書,那不是以音樂來表達反戰世界觀,所以並無衝突,但是當他在紐約親歷美國911事件後,見證了美國赤裸裸的進攻伊拉克,他憤而創作了《Chasm》專輯,展示出世間「斷層」,認為「只有愛能征服仇恨」。這類專輯又算不算宣揚政治理想?對比喜多郎同樣因911事件而創作出來的《空海之旅》系列,教授的愛較為激昂。

正如坂本龍一所說,一個人的生活,比任何一首音樂作品複雜得多,如果要訴說教授的人生,音樂可能只是他達至心境自由的坦途罷了。

小時候的他,其實也不是太熱衷於學習音樂,雖然小學已有過作曲體驗,但就連學習作曲也是老師苦苦勸說之下半推半就參加。升到國中後,愛出風頭的他因為身高優勢,打籃球很受別人歡迎,一度放棄音樂。放棄了幾個月,失去音樂才懂得珍惜,於是首次在自己的要求下,又放棄籃球,重新學起音樂來。後來他迷上了Debussy的《弦樂四重奏》,即使沒有身邊與之分享的朋友,他依然沉醉於與Debussy交流,甚至幻想自己就是Debussy,在自己的筆記簿簽上Claude Debussy。我在想,這段年輕時期的學習階段,也應該是構成教授純粹「音樂自由」的重要組成部份吧? 人當自立,渴求自立的我們,也應該要有一段,純粹追逐繁星的時間。

今天我確信,我是喜歡「坂本龍一」這個人。他在臨終之前都堅持修改和演出純粹的音樂。如今音樂停下了,教授說過退出音樂界後,就一個人躲在山裏讀書,也許教授現在就在某個山林當中,與樹為伴,與天地長存也說不定。